千月

第一千零一个月亮。

【王安石】花不老

春天,春天。他想。

他想不起自己到底过了多少个春天,但他记得他爱春天,就像云爱风。他凭恃着这间不容发的葱茏,贪婪地随着这一阵浩浩荡荡的绿年轻着。

可风会走,春天也会走。风走得轻手轻脚,春天走得轰轰烈烈。他种的好些该春天开的花,这时便会赶着趟儿去枯萎,零零散散,向他留下一地春天的尸骸。

于是他抬头,看住一朵同病相怜的云,云也看着他,他们相对无言,又心照不宣。这朵云是哪一阵风留下的?他想着,却没问。现下,云就这么乖乖巧巧地蜷伏在他眼里,不动了,也不同他说话。但他明白,云是在等风。

你是在等哪一阵风?他问。

云还没有开口,他却先想起了先前写过的诗,英英白云浮在天。他看着轻盈明亮的白云,心想它一定很年轻。

下无根蒂旁无连。他默念着下一句,理所应当地将它划归给年迈的自己。

云可以等风,可至少我不会再等春天了。他想。

春天,他想,春天——又绕了回来。今年钟山的春天很好,花花草草长得自在,许久不开花的几束桃红也烂烂漫漫地笑开来,像未出嫁的小姑娘。崇桃兮炫昼——他拖长了声调,慢悠悠念着,他开始只觉得这花眼熟,现才发觉,女儿从前也是这样笑的。

女儿已是许久未见了。许多年前的一个春天,他在荒烟凉雨里送女儿过江,在一个更久远的暮春三月,他过江,与另一个女儿诀别。死生从此各西东,他切切念着这句话,又想起雱儿。王雱死在不太远的一个盛夏里,不同于与春天有关的女儿们,没有花为他开,更没有花为他谢,夏天永远在热火朝天的生长,没有太多人关怀他的陨落。

他当时对着郁郁的树林,看着它们不知疲倦地绿,突然想,我老了。

于是他躲进钟山的春天里,与花花草草一起自欺欺人地年轻。花谢了,草枯了,他便等着下一轮春天来,像云等着风。

他觉得鼻头有些酸,遂自嘲着笑起来,说我这是又想多了。他定定神,决定专心致志地看一看钟山的春天。

今年钟山的春天很好,他又重复着念叨了一句,像——像什么?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戳着心窝,仿佛是春芽试探着破土。他强迫自己分了神,没去管。像什么?可偏有声音来 问他,不罢休似的。他又抬起头,逃避着看向云,云很年轻,云轻盈明亮,云等风的姿势执拗得很熟悉,云也悠悠然笑着,问:“像什么?”

像千门万户中的春阳,像使人眠不得的恼人春色,像江南岸的明月春风。他不想去承认,可一切就这么一股脑儿地冒出来,于是他不得不去承认除开在钟山,他也等过春天,他甚至拥有过春天。

他还发现,原来这些年在心里积累下的尘土薄得那么不值一提,嫩芽一冒,就破了。

他只有纵容着这些春苗在身体里生长起来,隔着他这一层衰槁的身躯,与外面的春天热热闹闹地遥相呼应。他忽然觉得,春天总是这样爱欺骗人的,仿佛你站在这花花草草中,就可以永远意气风发下去。

而他现在终于勘破了这个谎言。春天是什么?春风强劲也是一座牢笼,一副枷锁,一处炼狱,一条命定的路途。

盼望与祈祷。彷徨与等待。可一切就这么来了,去了,再轮回,永恒地旋转,最后只剩下些虚幻的希望。

春天是一场盛大的谎言。历经轮回的花们是不老的,春也是不老的,可他老了——是啊,他看到这些不老的花,累了,就想着这么去衰老。

像一场浩大的战争,他对着无穷无尽、无虑无忧的春花,就这样以一敌万地去叛变、去枯槁。他就这么满头花白、一身失志地冒犯了春天。

云还在定定地看着他,投下怜悯又不解的影子来。他没所谓地笑了,摆摆手,说,从衰得白自天机,未怪长青与愿违。

他又说,你千万小心,别被西风吹散。

风来了。果然是西风,来得很大。

愿回羲和借光景。他看到云冲他朗朗地笑,末了一举向风撞去。

他叹息着闭上眼,花和草弥漫着长起来,缠上他的手腕和脚腕,他不说话,等着春天将他淹没。

春天是他的坟墓。

等到最后一朵花遮住他的眼睛,他想到,新花与故吾,已矣两可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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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主要取材于这两首诗:

白云

王安石

英英白云浮在天,下无根蒂旁无连。

西风来吹欲消散,落日起望心悠然。

愿回羲和借光景,常使秀色当檐边。

时来不道能为雨,直以无心最可怜。

法云

王安石

法云但见脊,细路埋桑麻。

扶舆度焰水,窈窕一川花。

一川花好泉亦好,初晴涨绿深於草。

汲泉养之花不老,花底幽人自衰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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