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月

第一千零一个月亮。

【神荆】两幻身

是在一个老王没能变法,小赵没当成皇帝的世界线里,原本熙丰变法世界线的小赵阴差阳错地误入了这个世界线,又找到这个世界线里的现代老王的脑洞。




“是九点么?”

“是。”

青年似乎在这里等了很久了。王安石抬腕看了看表,想说什么却终于没说。于是他们坐下来,默然地,一声不吭地开始等待九百五十二光年外的超新星爆发。

永裕陵上堆积满了早被冷却的黄昏,沉郁地蛰伏着,太钝,铁锈一般漫展开,细细地噬啮掉每一寸高调或无声的光亮,耐心地在愈吹愈紧的冷风中等待氧化,等待与满山的衰草一起被废弃在黑夜里。

于是黑夜通情达理地开始下落,层层叠叠地铺开,飞翔的青鸟一点一点黯淡下去,远处的灯火一盏一盏地明亮起来。王安石无济于事地扶了扶那架对他一骑绝尘的散光度数无能为力的眼镜,坚持着眯了眯眼,最后还是任由灯光雾一般在镜片上晕开,一朵接连着一朵,满满当当地复活出一片朦胧的夕霞。

......夕霞——黑夜。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想。他抬起手搭在膝盖上,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抬手——这几天说不清弄不明的事实在是太多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生活里突然就闯入了这个陌生青年,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就糊里糊涂地答应他来这个阴森森的陵寝看超新星爆发,更不明白一直以来,为什么自己会常常梦到几百年前的,不属于自己更不属于任何一段历史的片段——梦里的皇帝长了和这个青年一样的脸。他放任手臂在风中悬停,不再去想。风包裹着今日太阳垂死的余温,冰冷地下沉,再丝丝缕缕地在他指缝绕出雾霜般的凉。他不做声地虚握住了那缕余温,太阳的残骸,然后再放开——明天新生的太阳照常升起,他想。一切还是会川流不息地继续。

他还是说不清自己为什么答应来到这里,总之这几天说不清弄不明的事实在是太多了。他又这么开始思索起来。他无法让自己不去想。镜片上的光亮愈演愈烈地漫展着,指缝的夜风越来越凉——现在到底是黑夜呢?还是黄昏?是梦吗?还是......

他垂下手来。指尖触到的草已经凝露了,一碰,窸窸窣窣地抖。他扭过头,没头没尾地问身旁的青年:“时间果真可以倒流吗?”

赵顼难得地没搭话。许是风大顺走了声儿,他只一声不吭地将整个人凝在风里。

王安石没再问。他知道赵顼等的九百五十二光年,逆流而上的是相重合的熙宁元年,这个世界里的平寂无事,与另一个赵顼声称的世界里,二人的相遇。

九百五十二光年,他想。亿万道炸裂的光束齐头并进的距离,就这样轰轰烈烈地将世界另一端的历史投映上了这片健忘的天空,滴水不漏。他感觉头有些疼,他又想起赵顼夺门而入的那个下午,面前一个陌生人鬼使神差地讲着些天马行空的故事,却又戏谑地与他的碎片梦境悄通暗合起来——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那些梦与故事潮水般上漫,大有汹涌一气之势,好像另一个世界在他不堪一击的意识里开始复活。

他只觉得窒息。

“您刚才说什么?”

“......您身体不舒服吗?”

“......没事。”他吃力地回过神来。他又抬起手揉了揉眉心,鼓起勇气开始猜测这又该是一个天马行空的梦。他并非青年口中身抗流俗的大宋宰执,充其量只是个荒诞的造梦者。

“我问你——我是在你的梦里吗?”他微微直起身,绕了绕僵直的脖颈,“还是说你在我梦里?”

“我们都在造梦。”赵顼笑起来,顿了顿,像是在思索什么,他仰头看向无边的夜幕,“我们都在用一辈子去做梦。”

赵顼也想过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自己,一堆永远潮湿的柴薪,等待着过早熄灭的火,然后让自己长满青苔,在劫数茫茫的历史里不动声色地将自己废弃。他也在几百年前这么猜想过未为人君的自己,无需身抗流俗,无需肩负国家,无需在十九岁就面对一个千疮百孔的朝野,为了给前人赎罪,将自己献祭给天下。

但他是赵顼。

他猜测在这个世界里活过的赵顼也并不是潇洒自在的。无数个花好月圆的晚上,总有一次他会萌生有关天下、有关黎民的痴想,然后在冷眼旁观的月色里立定,一寸一寸将自己冷却。

梦是双生的。哪怕是自焚于黑暗的烈火,也有柴薪与它一道义无反顾地自戕——而在这个世界里,他只是一把永远潮湿的枯木,王安石是永远漂泊无根的火。

“我是在你的梦里吗?还是说你在我的梦里?”他又想起王安石这个没头没尾的问句,他想,在这个世界,几百年前的他们兴许都爱在梦里活着,构建一个虚幻的帝国。没有熙宁九年的辞呈,没有元丰七年的侧金盏。而终于,一个人因死去的理想为万众讴歌,另一个人终于安于王室,用一生的花好月圆为不合时宜的理想送葬。一切无所谓筑成,也无所谓毁灭。

“梦都是双生的。”王安石忽然自说自话起来,像是为自己这个没头没尾的问句作答,“那这两个梦,究竟是各自安于冷寂好呢,还是自戕自灭好?”

“另一个世界的你曾经写过一句谶语......嫣如景阳妃,含笑堕宫井。”

“但那个我一定不会把这一切当成不可为而为之吧。”

“是。他自负于自己不合时宜的理想,但最终还是亲手将一切埋葬。”

一切以圣母玛利亚的理想开始,又以索多玛城的理想告终。

王安石没再说话。他也想过如果回到九百五十二年前,如果他可以做选,他究竟会选择成为一个万古流芳的失志者,还是孤注一掷的理想家;他忽然也想这么问赵顼——到底愿意做一生安于锦衣玉食的王爷,还是民无能名而曰神的皇帝?

若在初升时,一切均已被告知,太阳还会不会选择溺水而死?

他又默默地虚握了手,指缝里太阳的余温已经散尽了。

“那如果......”

王安石的声音被一束乍起的光截断了。他吃力地迎上那道将绽的光束,但最后还是闭上了眼睛——他清晰地听到夜色逆流的声音,光从九百五十二光年之外的角落呼啸而来,铺天盖地地席卷了另一个时空的天穹,义无反顾地绽放。

他感到光线一寸一寸地舒缓下去,而另一些野草丛生的记忆又一寸一寸地明晰起来,从天禧五年到元祐元年,郁郁葱葱地开始复活,开始与他的梦境严丝合缝地咬合。他努力撑起沉重又发酸的眼皮,光一浪接着一浪拍打在云层上,不紧不慢地晕开,像是要倾诉起一个陈年的、悠长的梦。

他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么措辞了。他提起气又叹下去,想压住些什么,却又有什么紧张地呼之欲出,他张口,那些空白的还不能成句的话却又被悉数堵在喉口,压得他的喉头扯着心一阵钝痛,继而密密麻麻地,针似的扩展开来。他不敢回头。

他终于定了心,长吁了一口气,慢慢转过头来:“官家......?”

身旁没有人,只有一座陵,一个盛大的夜晚,一场穿林而过的风。

他逆着风站起身来,脊背和腿上发出几声弹响,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手脚已经发酸了,小腿肚传来一阵酥酥的麻意,扯得神经有些痛。是梦吗?他嘶了一声,弯下腰捶腿,仍旧是痛,从喉头到足跟。不是梦,他想。他站直了身子,四下望着,等待着回应。

风忽地又刮紧了。他看到天上的光晕一层一层被吹散,浓云按部就班地填补了所有空隙。他抬手看表,六点整。今日的太阳将蓄势待发地升起,他再虚握了一遍手中死去的,昨日的太阳的残骸——太阳照常升起。他知道,一切都下了回归正轨的决心了。

终于,仍然没有人回应。

他像在等待着什么一样站了一会儿,最后异常平静地只身离去了。他到现在也说不清自己有没有把这一切当做一场荒诞的梦,说不清那些忽然生发出的记忆是否归属于自己。他甚至想过在这个世界里活过的赵顼,会不会也遇到过那个身抗流俗的王安石,看到自己全部虚妄的理想。

双生的梦在一瞬间擦亮,又在一瞬间熄灭。他们或许最终都会将错身而遇的另一个世界尘封起来,然后井井有条地生老病死。

王安石最后回头看向永裕陵,它也一声不响地沉没在黑夜里。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投映在陵石上的灯光像游移的梦境,明明灭灭地闪烁。

两幻身。


【END】


赶在超级粉红月亮出现的今晚把这篇发出来了!

其实是去年三四月的文,上周终于在书本里找到手写稿了,今天改了改又扩充了下细节就发上来了(虽然对话那段还是特生硬但我又懒又菜改不下去了qwq)

码字时的BGM:Hello Goodbye 感觉和这个脑洞很适配。

“所以决定一句拥抱相遇的伟大,一句告别无常的造化。”

“然后吞下千万句入喉,再化为乌有。”


以后有灵感的话会把前文和后续也写一写。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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